袁枚于清代詩歌領域提倡“性靈說”,其實在駢文領域也有性靈說,主其說者是較袁枚年輩略晚而與之有交往的吳鼒()。吳鼒于嘉慶三年選輯袁枚、洪亮吉、吳錫麒、孫星衍等八位師友駢文153篇為《八家四六文鈔》(以下簡稱《文鈔》),通過《序》、題辭與選文等批評形式倡導“性靈”,提出了駢文的性靈說。清代后期駢文家譚瑩《論駢體文絕句》說:“八家四六序交推,養氣言精獨未知。任昉邱遲洵絕麗,性靈一語愛吳鼒。”在諸多駢文論述中,吳鼒特意強調“性靈”主張并表示贊賞,可謂知言。
吳鼒在《序》中以“挦扯雖富,不害性靈”為“駢儷之則”,這其實規定了性靈說的內涵:內容上主“性靈”,也就是以“性情”、真情實感為本;語言上用典、藻飾而不影響性情的抒發,力求內在的性靈與外在的文辭取得統一。
在內容上,吳鼒標舉“性靈”。乾嘉時期駢文復興,標志之一是作品富有“作家風韻”,但泛泛應用應酬之作仍舊不少。這類作品拘于程式,搬演類書,遞相剿襲,無復性靈。吳鼒在《序》中批評說:“啟事則吏曹公言,數典則俳優小說,其不得仰配于古文詞宜矣!”對于駢文因局限于酬用、流于程式,而不能與散文并駕齊驅表示遺憾。吳鼒以性情作為駢文的根本,其《卷葹閣文乙集題辭》稱揚洪亮吉駢文“英華出于性情”,認為性情是文辭的基礎;其《問字堂外集題辭》贊同孫星衍駢文當使讀者“激發性情”的觀點,從讀者接受的角度強調駢文當以性情為重心。吳鼒在選文上也踐行了“性靈”的主張。以袁枚駢文為例。袁枚論詩主張“性靈”,其駢文亦多性靈之作。《清代學者像傳》說:“(袁枚)以駢體文為最工,詩文皆專寫性情。”《文鈔》所選袁枚《上尹制府乞病啟》就以性情見勝,“字字從天性中流出,如讀李密《陳情表》”(張廷華《廣注名家駢體文讀本》)。這是一篇因母病而向上司兼座師兩江總督尹繼善辭官的書啟。啟中鋪敘母親辛勤的養教,“授稚子之經,劃殘荻草,具先生之饌,撤盡環簪”,“余膽罷含,斷機尚在”;傾訴了對母親深厚的感情,“指隨心痛,目與云飛”;表達了因母病而踧踖不安的心情,“瞻望鄉關,何心簪笏”,“方寸瞀亂”,“五內焚如”。由于攄情懇切,拒之不忍,加之說理嚴密,絕之無由,袁枚得以“解組歸隨園”。文末袁枚自記此文“為公牒文字”“非四六正宗”,而吳鼒仍將其選入《文鈔》,正是著眼于其蘊含的性情。袁枚駢文“專寫性情”,但多有艷情之作。吳鼒對這類作品概不選入,其《小倉山房外集題辭》說“凡先生文之稍涉俗調與近于偽體者皆不錄”?梢妳屈垖Α靶郧椤笔沁M行了道德規范的。
在語言上,吳鼒不排斥“挦扯”,但要求“不害性靈”。講究偶對、辭藻和典故等文辭之美,本為駢文之文體屬性,但很容易因此而掩蓋甚至忽略性靈。尤其乾嘉時期,有些駢文家對駢文流于俗套之弊矯枉過正,辭藻過于生僻古奧,典故過于繁密冷僻,以致文氣臃滯、文意奧澀,有礙性靈。吳鼒在《有正味齋續集題辭》中指出:“近代能者或夸才力之大,或極摭拾之富,險語僻典,欲以踔躒百代,睥睨一世,不知其虛驕易盡之氣為有學之士所大噱也!边@與其在《序》中“貪掎摭而真精失”表達的意思一樣:批評當時駢文語言用典過多、藻飾過度的不良傾向。《有正味齋續集題辭》還贊揚吳錫麒駢文語言“不矜奇、不恃博,詞必擇于經史,體必準乎古初”,與“近代能者”形成鮮明對比。盡管“不矜奇、不恃博”難以精確衡量,但通過選文可窺其大體。以選入的吳錫麒《答張水屋書》一文為例,語言多取經史常見之典,不用古奧晦澀之詞。如“豈猶望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哉”“可因樹以為屋”出自《后漢書》,“愿言則嚏”出自《詩經》,其他如“顏子坐忘”出自《莊子》、“蔗境能甘”出自《世說新語》,都是常見之典。“溪邊楊柳,已怕折腰;簾外青山,將羞植笏”“猿鳥無猜,水云得意”,文辭清麗疏爽,絕無奧澀之詞。王文濡《清代駢文評注讀本》稱贊此文:“情生文耶?文生情耶?”語言與性情相生相成。再看《文鈔》不選之駢文。八家里面,洪亮吉既是駢文名家,也是著名學者,喜以駢文論學,其《卷葹閣文乙集》中有論學駢文近十篇。這些駢文語言多冷僻古奧,如《錢獻之注爾雅釋地四篇序》中臚列“芣騩”“彤魚”“聆遂”“劍舄”等詞。吳鼒《卷葹閣文乙集題辭》明確說對這些駢文“悉從割愛”,就是因為語言“數典繁碎”。需要說明的是,吳鼒收錄孫星衍、孔廣森論學駢文,則因兩家駢文散佚難求,輯其文以保存文獻。
“性靈說”的本質是駢文尊體。乾嘉時期駢文創作形成鼎盛局面,大家輩出,名作云集;然與古文相比其地位在很多人眼中依然不尊。“體之不尊,道由自弊”(王先謙《十家四六文鈔序》),駢文地位不尊與當時創作的兩個主要弊病有直接關系:一是局限于程式化、俗套化的日常酬用而沒有真性情;二是追求險語僻典而有礙性情抒發。吳鼒提出“挦扯雖富,不害性靈”,倡導駢文以表達“性情”為本,同時又避免語言晦澀而掩蓋性靈,可謂對癥下藥,使駢文以“性情”為旗幟擺脫應用的藩籬而進入文學殿堂,與“載道”的古文分庭抗禮,從而推尊駢文地位,實現其《序》中希望駢文“仰配于古文詞”的意圖。
性靈說在駢文理論史上有重要地位。從所關注的主要對象來說,中國古代駢文理論大致經歷了“辭章之學——性靈之說——氣韻之論”三個階段的演進。從宋代到明代,駢文理論側重于討論裁對、隸事、辭藻及謀篇等形式方面的內容,屬于辭章之學階段。清初以來尤其到了乾嘉時期,隨著駢文創作復興,駢文理論關注的重心轉變到“意”“性情”,發展到“性靈之說”階段。清代后期,文論家進一步將理論發展到“氣韻之論”階段。吳鼒的駢文性靈說影響很大,一是因為以《文鈔》這種集文本示范性與理論引導性于一體的選本為載體來宣揚,效果好;二是因為《文鈔》刻本、注本繁多,流傳廣。吳鼒的性靈說,可以說是駢文理論史第二階段的標志,具有承前啟后的里程碑地位。
(作者:張作棟,系桂林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