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但是在現代社會,我們大多數人都被限制在某一行業,都處在社會分工的精密體系中,對于其他行業中人的生活狀態往往是模糊的,隔行如隔山。但是作家都是有好奇心的人,他們總想看看另外的人是如何生活的。比如沈從文的《從文自傳》,其中就寫到少年時的沈從文在上學路上,經常會溜到路邊的雜貨鋪去看木匠和篾匠,去看他們怎么做活,這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汪曾祺的小說中也寫了很多手工制作的技藝。南翔的《手上春秋》(江西教育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也是這樣,但相較于沈從文、汪曾祺,他有更多的時間意識。他清醒地看到,伴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些技藝可能會慢慢地消失,所以他才花那么多時間和精力投入這本書的采集與撰寫,他想要留住手藝,留住人的歷史,留住融入日常生活中的傳統文化。
從手藝這個角度來說,我們面臨的主要問題就是小手工業在大工業面前衰敗的趨勢,這似乎是不可逆轉的。從18世紀工業革命以來,世界各國都是這樣。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其中就包括工業革命對農耕文明的強烈沖擊,千百年來人們習慣的生活,在工業革命沖擊下蛻變。小手工業也是這樣,在生產率不如機器生產的情況下,必然產生消亡的趨勢。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說,我們這個時代和大工業時代也不一樣,因為在我們這個時代,大工業也遇到了挑戰,而且制造業在整個經濟體系里并不占中心地位,而是處于后工業時代,像美國、日本、歐洲的情況都是這樣。在后工業時代,具有核心技術的手工業,反而具有一定的優勢。像《手上春秋》中寫到的某些技藝,它們有自己的核心技術,能夠進行工業化生產,在后工業時代反而占有了一定的優勢,既包括產業上的優勢也包括技術上的優勢,所以我覺得在這樣一個時代,重新去看手工業,是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情。
中國的現代化起步較晚,但又發展迅速,可以說是處于兩個工業時代的疊加階段,即手工業和大工業的矛盾、大工業和后工業的矛盾。所以我們的手工業反而在這種雙重矛盾的縫隙中獲得了一定的生存空間,保留了更多文明樣態。南翔的《手上春秋》展現了多種多樣的手藝——制藥、制茶、正骨、宣紙撈紙、鐵板浮雕、棉花畫、八寶印泥、夏布繡、蜀繡、蜀錦、成都漆藝、錫伯族角弓、壯族女紅以及當代工匠鋼構建造等。這些工匠手藝源遠流長,都是千百年來在中國慢慢疊加形成的,并在現實生活中發揮實際作用。每一種手藝都代表一種獨特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是人類文明與智慧的結晶。從手藝的角度去觀察社會與時代的變化,呈現多種多樣的生活方式,既是人類文明多樣性的表現,也是文學所擅長的領域。
從某種意義上說,《手上春秋》繼承了20世紀80年代“尋根文學”的精神。不同的是,尋根文學尋的是傳統文化的“根”,想在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之間建立聯系,而《手上春秋》也是一種“尋根”,但它尋的不是形而上的文化之根,而是形而下的具體的手藝。這可以說是尋根文學的具體化,更切實地深入到了以前尋根文學沒有達到的層面,將各種各樣手藝人的滄桑經歷以及當下的生存狀態表現了出來,將傳統文化在手藝上的積累表現了出來。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所具有的歷史意識與時代意識。正是有著與眾不同的眼光與視野,他才能深入到不同領域,去發掘那些行將被時代淹沒的手藝及其傳承人,才能將一些陌生的領域、陌生的行業以及陌生的手藝呈現在我們面前。
《手上春秋》既有學術性又有民間性,既有親歷性又有知識性,很好地將南翔的作家、學者的身份結合在一起。如果沒有學者的眼光,他不會選擇這樣的題目;如果沒有作家的文筆,他也不會寫得這么文采斐然。只有學者的知識背景和作家的寫作才華相結合,才能出現《手上春秋》,而我們借由這本書,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行業、手藝與人。南翔將他的好奇心與歷史意識結合在一起,引領讀者一步步深入不同的領域,讓讀者看到,原來有那么多人做著那么不同的行業,原來不同的行業有那么多“絕活”,這既打開了我們的視野,也滿足了我們的好奇心,更讓我們和他一起思考,在這個后工業時代,傳統手藝未來的命運將會如何。
(作者:李云雷,系文藝報新聞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