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中唐至五代宮廷教坊樂舞人員的流散與曲子詞的興起”負責人、清華大學副教授

詞體尤其詞的起源研究，離不開對樂工、歌伎等樂人活動的考察。唐代樂人的流動主要有兩種趨勢，先是漢魏以來的胡樂東漸，大量樂人由西域流入中原，帶來了新的樂器、技法與樂曲，相當一部分詞調就源自胡樂。胡樂東漸促進了隋唐燕樂的繁榮，并成為曲子詞興起的音樂基礎。

“安史之亂”以后，宮廷、教坊及中原樂舞人員不斷流散。此后的二百多年間，戰(zhàn)事頻仍、社會間歇性動亂，大量宮廷教坊樂人或被賜贈、放出，或被劫掠、販賣，或逃亡河湟、蜀地，或流落江南、塞北。重新匯聚及培養(yǎng)起來的樂舞人員少則十數(shù)年、多則三五十年就會發(fā)生一次大規(guī)模流散，地域之廣泛、數(shù)量之眾多，在整個中國歷史上都是空前的。

（一）樂人流動與唐五代詞調的來源。原本僅限于宮廷演出的樂曲，隨著宮廷與教坊樂人的流散而廣為傳播。一些教坊曲與宮廷曲演變?yōu)樵~調，而詞調的形成正是曲子詞獨立的標志。崔令欽《教坊記》記錄了盛唐教坊大小曲343個。據(jù)任半塘《教坊記箋訂?曲名流變表》統(tǒng)計，其中79個演變成了唐五代詞調，而今見唐五代所用詞調總計才180調左右。據(jù)王昆吾《唐代酒令藝術》考察，“今天可以考見的唐代著辭曲在70曲以上，其中至少有47曲源出于教坊”。這說明宮廷及教坊樂人在眾多詞調的創(chuàng)制和傳播過程中，在早期詞的興起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沈松勤曾指出：“如此多的教坊曲能演變?yōu)樵~調，首先要有一個從教坊到民間的傳播過程，否則不會被民間的填詞者所選擇和運用。”原本歌舞于宮廷和教坊的曲調，到晚唐五代成了各地樂妓的常用曲。敦煌詞、《花間集》《尊前集》、南唐詞等多據(jù)源自教坊曲的詞調創(chuàng)作，如敦煌詞所用69個調名中見于《教坊記》者45個，《花間集》所用77個詞調中有55個為教坊曲名。

（二）樂人流動與唐五代詞體的生成。任半塘在《教坊記箋訂?弁言》中指出：“研討唐詞者，若僅結合音樂，而遺卻伎藝，則底蘊未窮，于形象之解釋，將難于準確。”所謂“伎藝”，即包括歌妓的歌舞活動在內。作為歌舞活動的主體，宮廷及教坊樂人逐漸成為各階層特別是文人士大夫的娛樂伙伴。伴隨樂人流散與教坊曲外傳，民間較為粗放自由的民歌、樂曲也借鑒了教坊曲的樂律規(guī)范，曲調和曲式逐漸確定，體制和風格上也更加成熟。大量短小規(guī)范的曲子涌現(xiàn)，為文人“按樂填詞”創(chuàng)造了條件，也為伶工詞的興盛和士大夫詞的興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倚聲填詞”與“選詩配樂”蔚成風氣，越來越多伶工詞的出現(xiàn)及詞集的編纂，使詞體逐漸形成了一定的樂曲、歌唱與文本規(guī)范。唱本、樂譜、詞章的傳抄尤其是隨著《金奩集》《尊前集》《花間集》等歌本的編輯傳播，詞調與唱法逐漸確定，詞體文本日益規(guī)范，格律逐漸形成，“依調填詞”逐步轉化為音韻學意義上的“倚（字）聲填詞”，曲子詞作為一種詩歌體式最終確立。

（三）樂人流動與唐五代詞內容風格的確立。宮廷和教坊樂人為保存、傳承音樂，常會集錄并編纂歌本以應不時之需。據(jù)《舊唐書?音樂志》記載，“時太常舊相傳有宮、商、角、徵、羽《燕樂》五調歌詞各一卷，或云貞觀中侍中楊恭仁妾趙方等所銓集，詞多鄭、衛(wèi)，皆近代詞人雜詩，至（韋）綯又令太樂令孫玄成更加整比為七卷”。《舊唐書》因“五調法曲，詞多不經(jīng)，不復載之”，今雖難詳端倪，但從《花間集》歐陽炯序中或可窺一斑，“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主體應是艷曲。《花間集》雖專寫艷情，但“去諸調之始義已遠”。“詞為艷科”即由樂工歌妓為詞體打下的烙印，文人士大夫的創(chuàng)作也不得不循其“香徑”。故任半塘在《敦煌曲初探》中說：“《花間集》序所稱‘詩客’，作‘曲子詞五百首’，乃繼晚唐溫庭筠等‘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風氣丕變以后，文人已揭下面具，公開負起為曲子作辭的任務，不復畏譏訕矣。‘曲子詞’一名，至是昭然大著！”

（四）樂人流動與唐五代詞創(chuàng)作中心的形成。隨著唐五代樂人的流散，將音樂上較為規(guī)范的燕樂由宮廷教坊傳播到地方之幕府庭院、坊市之秦樓楚館，由中原傳播到西蜀、邊塞和江南。與此同時，中原長期處于戰(zhàn)亂，北方文人向南及向西遷移，與樂人流散的時間、地域一致。五代時有詞作傳世之文人49人，一直生活于北方者僅李夢符、李存勖、和凝、陶榖等4人，其余45人除少數(shù)為南方人，大多數(shù)都是由北遷南者。樂人流散民間和中原樂人大規(guī)模流向河湟、兩川與江南，促進了文人與樂人的交游與花間尊前歌詞風氣的流行，促進了小型樂舞的繁榮和伶工詞的興起。從樂人、文人的流動與交游角度研究曲子詞的興起，尤其敦煌、西蜀、南唐等創(chuàng)作中心的形成，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早期詞的地域分布與群體風格。北宋統(tǒng)一之后，樂人回流汴梁，各地舊曲匯總于宮廷教坊，舊曲翻新成為時尚，又促進了令詞向慢詞的演變和士大夫之詞的興起。

總之，從唐代樂人流動的角度考察曲子詞的起源與興起，可以綜合構成和影響詞體各因素，透過現(xiàn)在的棱鏡分析既往的多種可能性，克服以往文學文本研究的不足，更為全面地認識唐五代詞的創(chuàng)作方式、表演傳播、藝術特征、社會生態(tài)及文化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