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日午后,記者走入位于南開大學北村的書房,90余歲的來新夏先生端坐在電腦旁,一篇稿件已完成。
頭發皓白,神情靜穆中帶著幾分平淡,先生給人的印象是嚴肅、安靜,像是在沉思,談起師友或趣事,才會淡然一笑,此時,令人覺得幾許陽光在室內飄灑。
他告訴記者,“我70多歲學用電腦,動機說來可笑,是預計到日后自己用毛筆、鋼筆寫字會顫抖;而點鍵盤,盡管手指會顫,但不會出錯。”
寄身邃谷 縱橫三學
邃谷,是來新夏先生的書齋名。這是一間朝北的書房,室名為啟功先生親筆題寫,老師的書法對他是一種無言的鞭策。房間本就狹小,從過道開始,書籍占滿墻壁。臥室也被書刊盤踞,確如幽邃的深谷。
書房同時也是客廳,除了來客的座位和電腦桌外,便是幾盆綠色植物,勉強有下腳之處。在這間書房,來新夏先生輕敲電腦,筆耕不輟。
在后輩看來,他做了別人三輩子的事情。歷史學、方志學、圖書文獻學,他的多部著作都是國內首部,被列為后輩必讀的參考書或指定教材,故有“縱橫三學”之說。他本人對此卻不贊同,認為其中不乏贊譽、期望、鼓勵:“不過都是別人那么說,實際并非如此。這些事是我該做的,不足道。后學對前輩不要過于迷信。我不過是略知一二、粗窺門徑,知道學問該怎么做,至于學問做到什么程度,很難說。”
他畢業于輔仁大學,曾受教于陳垣、余嘉錫、啟功、柴德賡等先生。后來,又在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范文瀾先生指導下攻讀近代史研究生。他是國內首位完成北洋軍閥史專著的學者。“我進入北洋軍閥史研究純屬偶然,此前歷史研究只到清代為止,近代史研究只有蔣廷黻的《中國近代史》等寥寥幾部,沒有北洋軍閥史的專著。”他的北洋軍閥研究從整理原始檔案開始,當時研究室收繳了100多麻袋北洋舊檔,當紛亂的原始檔案落出麻袋,塵土飛揚,非常嗆人,而僅有的防護工具是工作服和口罩。1957年,他出版《北洋軍閥史略》,后經逐步修改、完善,寫出《北洋軍閥史稿》;最終“積五十年之功”寫成《北洋軍閥史》,結束了北洋軍閥研究無通史的局面。他還爬梳史料,主編了《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北洋軍閥》。
研究北洋軍閥這批“壞人”還曾被當作他的罪狀。他說,這些將研究北洋軍閥當作罪狀的人不懂辯證法:沒有壞人,哪有好人。他強調,不能以“壞人”簡單地概括歷史人物:“這牽涉到我對歷史的基本看法之一,判斷歷史人物有兩個標準:首先,一個人做了前人未做的事情,即做了在其所處的時代應做的事情;其次,不以其功掩其過,也不以其過沒其功。”
他還完成了一個歷時數十年的“長跑項目”。2011年,在韋力、李國慶等人的幫助下,他集數十年功力的《書目答問匯補》出版。該書從20世紀40年代策劃,60年代著手,21世紀初成書,中間時斷時續,歷時約60年。此外,他還編撰了《清經世文選編》、《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等書。
學者當以知識反哺百姓
晚年,來新夏先生迎來了一生中唯一的“輝煌時期”,先后擔任南開大學圖書館館長、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圖書館學系主任等,他的諸多作品都誕生于這個遲到的黃金時期。在歷史學家等身份之外,近年來他又以“隨筆作家”的身份聞名,出版了10多部學術隨筆,不僅獲得學術同道的好評,也贏得了普通讀者的贊譽與喜愛。有朋輩稱其為“衰年變法”,他欣然接受。
他認為,應當將學術成果通俗化,在公眾層面傳播學術。這種學術隨筆溝通了學術與公眾,起到了推廣學術的作用。
“我們讀了一輩子書,學術從哪里來?來自于公眾。民眾養育了學者,當后者學術小有所成,應當以知識回敬民眾、反哺百姓。所以,我要回歸民眾。另外,舊的學術文章我寫了不少,大家希望我改改筆調,寫點老百姓能接受的文章,使學術走向通俗化。”他這樣表達書寫學術隨筆的緣由與體會。
為老師整理講稿的“老學生”
“陳垣校長”是輔仁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的畢業生對歷史學家、教育家陳垣的尊稱。在他們心目中,陳垣先生是“永遠的校長”。
“陳垣校長的大部分課我都聽過,雖然他是校長,但是他承擔的教學任務與普通教師是一樣的。”雖然已九秩高齡,來新夏這位“老學生”還對陳垣校長《中國史學名著評論》的課程講稿進行了增補、核對。即將出版的這部書,收錄了來新夏先生的聽課筆記。對此,他說道:“《陳垣全集》出版之后,還在繼續補充,如將當時講稿與我們課堂記錄對照。當時所用的文辭等與今天差別較大,現在的讀者接受、消化可能存在困難,所以要加上注釋、說明等。在北京師范大學教授郭預衡去世之后,我可能是聽過陳垣校長課的最后一個學生了。這是一個老學生對于發揚老師之學應盡的責任。”
此外,他還關注個人文集的編選工作,該書總字數或達960萬。一摞捆扎整齊的稿子放在地上,足有10多厘米高。他說,這是全部稿子的三分之一。
他從來沒想過編自己的文集。這部文集由他的學生、南開大學教授徐建華倡議、組織并擔任主編,但來新夏先生仍表示,稿子集齊之后,他要自己通讀、修改一遍。
對于學術的未來,他充滿期望:“你們年輕一輩太幸福了,你們應該出現大師。如果在事業上無成的話,真是愧對人生。”他以四句話與青年共勉:立足于勤,持之以韌,植根于博,專乎其精。
記者告辭后,先生又回到書房,投身工作。記者當即想到,他有本自選集名為“出櫪集”,真是“老驥出櫪,志在萬里”。
